“一代人的青春,是知青们用汗水和眼泪、苦涩和艰辛、希望和憧憬,在蹉跎岁月里书写的。”这是《孽债》的作者叶辛的话。
当徐炳曜,这位叶辛当年的老同学,风风火火地闯入视线时,一切似乎都符合大众脑海里对知青的想象:中年微微发福的身材、穿着一件藏青色短衫、扔进人群不易被记住的五官……干练、亲切,而又健谈。似乎不管身处何方,都影响不了心中的从容不迫。茶室的灯光昏暗,他的周围却愣是被炸出一股开阔明亮的气场,映照出脸上经岁月洗练后的某种神采。
他从黑色包内掏出玻璃瓶装的茶叶水,“我喝它就行,自带的茶叶,很好”。
于是,有些微的冷场。忍不住想:这是可以不介意旁人目光、贯彻自我的中年人,比较偏爱的习惯。于他,亦如是否?
那条青春的河流
1953年,人民日报发表社论《组织高小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》。
1955年,毛泽东提出“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”这成为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。
1966年,高考停止,许多中学毕业生既无法进入大学,又无法被安排工作。
1968年12月22日,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《我们也有两只手,不在城里吃闲饭》的文章。
1969年,全国开始有组织地将中学毕业生分配到农村去。
有人说,沉浸在知识青年的如烟往事之中,一辈子也走不出那条青春河。
记者:少年时期如果选一个词概括,会是什么?
徐炳曜:游玩。
1966年,我在上海九江中学读书,还没有毕业。当时,全国的大串联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,我跟着同学们四处串联,但其实并不懂得确切的含义,印象中,也就是四处游玩,一直玩到了1968年,学校准备毕业分配。
正逢其时,毛主席提出了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”的“12·22”指示。摆在我面前的,有7个地方可供选择:黑龙江、吉林、内蒙古、安徽、江西、云南和贵州。一回到家,我就和父亲两个人商量,用了排除法。我受不得寒冷,从小就容易生冻疮,东北不能去,安徽据说条件非常差,想来想去,还是贵州吧,那里是三线,估摸着容易上调,有出头之日。
1968年,虚岁18岁,在懵懵懂懂中,怀着对未知生活的些许兴奋、些许不安,我告别了父母,穿上灰色的中山装,拿着包裹前往彭浦火车站,踏上了去贵州的火车。坐在木条组成的座椅上,望着窗外的风景一阵阵在眼前飞驰而过,彼时的我还没意识到,我的人生道路,也从此刻起,开始飞向了另一条轨道。
火车上,我认识了叶辛,聊起来才发现,原来我们还是校友。第三天的晚上,火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。我一下车,只见周围漆黑一团,什么都看不清楚,生产队来了一位队长把我们安排在临时仓库里,那儿就是一个草棚,外面下着大雨,里面下着小雨。
几个月后,我们用土垒砌墙壁,盖上草,住所就大致成形了。中间煮饭,一头是几个男生的住处,另外一头则是女生的。
我被分配到的生产队,就在主干道公路边上。后来叶辛等一群知青好友们,每次途经公路,都会经常来我这儿坐会儿,我就招呼他们洗脚、吃饭、聊天。
初到生产队,每天清晨鸡叫起床,出早工,到了10点才吃早饭,11点继续上工,一直到晚上6点钟吃晚饭休息。那时一天只吃两顿饭。我一开始什么家务都不会做,连衣袜都不会洗,还是请教了女同志才学会的。
第一年的工酬打7折。我所在的生产队是烧砖瓦,一开始安排我们这些新手先去踩泥巴,每天算13个工分。我使用了浑身的力气,那个泥巴都毫无动静,心想这简直是愚公移山了,要踩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?于是灵机一动,把生产队用来耕地的牛给拖了过来,牵着牛踩泥巴,效果果然极好,还省了不少时间。结果被领导发现,一顿猛批,说我们思想还是改不掉少爷习气。后来我开始打砖,路过的知青好友们看着觉得好玩,有时候也会帮我一起干活儿。结果常常一个月的工作量,我用半个月就能提前完成。剩下的时间就和大家结伴出去上街“赶场”,用现在的话来说,就是“旅游”。
我每次去息烽县,为了节省火车钱,不坐进车厢里,而是站在车门外,这样不用买票。贵阳是大站,我也怕付钱,所以常常在贵阳前面一个小站下车,走好几公里路,走到贵阳。晚上当然也没钱住旅馆,而是直接睡在了火车站的休息室。
就这样,一边工作,一边乱玩。日复一日,任光阴飞过。当时的脑子里总以为,我终能回家,现在只是外出锻炼,自然走得越远越好。
安徒生说: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叫《光荣的荆棘路》,一个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,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、冒着生命的危险。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听到过这个故事,可能后来还读到过它,并且也想起自己那些没有被歌颂过的“极大的困难”。故事和真事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。不过故事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,而真事常常在现实里没有结果,只等永恒的未来。
那封回家的书信
1971年,城市将部分工作分配给下放的知识青年。这样回到城市中的知识青年大多数是通过关系得到回城的机会。
1977年,高考恢复,大多数在农村的知识青年想方设法要回到故乡去。
1980年5月8日,提出不再搞“上山下乡”。
同年10月1日,过去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故乡城市。
有人说,频频回首风雨人生中的故事,是在努力寻找青春的足迹。
记者:知道自己可以回家时,第一反应是什么?
徐炳曜:愣住。
在生产队时间呆得长了,我渐渐会产生逆反心理,有点像迟到的叛逆期,别人说东,偏要往西。虽然私底下结交到了不少朋友,但是到了1973年,生产队也确实希望我能早点离开,于是安排我在安顺市的一所农业学校读林业学。
学生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,直到收到父亲给我的一封信,忽然就炸出了我心底一直潜藏的某些东西。信上提到了一件事:一位“有点办法”的亲戚路过上海,问父亲有什么愿望,父亲只提了一个:把儿子调回来。
“回家”,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勾起梦想的词。
所以两年后中专毕业时,我就和老师坦白:想要回家。
那位老师叫曾伯华,当时他就给我出了一个主意,让我感激了他一辈子。他说,从贵州调回上海,比登天还难,现在我能做的,就是别回原来的生产队,先去少数民族地区就业,那里更容易放人走。于是,1975年,我趁着放假回家,和父亲两个人议定,去当地镇宁县就业。镇宁县是布依族、苗族的自治县。
这一去,又是三年。
起初,我在汇龙区林业站当技术员,工作内容很简单,与我读的专业有点关系,就是具体指导当地农村林业生产。没想到干了不到一年,林业局就把我调到县木材公司做木材调运员。当地木材非常紧俏,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好饭碗。不过个中原因倒很简单:那里就我一个单身汉。木材调运常常要跑到外地,一去就是一个月,有家庭的人不愿意干。而我心心念念都是回家,所以一直保持单身状态。
木材调运其实很好玩,比现在旅游开发的“漂流”项目舒服多了。把三根木材捆成一个竹排,穿一件救生衣,沿着不深的车水河漂流而下,到白沙河,整个路程从柳州一直到贵州的安龙县。碰到大河,中间再换一个超大的竹排。所幸我擅长游泳,那是小时候在苏州河里学会的。途中也有需要火车陆运的,我有了经验以后发现,反而小一点的铁皮车厢构造能够放进更多的木材,于是和火车站的人混熟了,不用特地关照,每次他们都会给我小的车型运木材,一次可以多运很多,活儿提前就能干完。
这份金饭碗般的工作,只有一个缺点,就是几乎没有节假日的概念。所以我后来向领导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:过年要放我一个月假。领导欣然同意。于我而言,这样的作息时间太好了,因为我实在太想家了。
1978年的11月,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。我收到了父亲写的信,信中明确地告诉我,我可以调回上海了!先是愣住,后又回复平静。这实在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,于是我告诉自己,能回就回,不行的话就在当地这样呆着,目前的工作很吃得开,小日子过得也很舒坦。
王国维说,人间有三种境界: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此第一境也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此第二境也。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此第三境也。
那个心心念念的家乡
1978年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。
1992年,88岁高龄的邓小平同志视察了深圳、珠海、上海各地,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“南方谈话”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目标确立。
1999年,提出西部大开发战略。
2002年,党的十六大确定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。
2008年,北京举办奥运会。
2009年,国庆60周年。
有人说,人总是一边感慨岁月的荒废、青春的丢失,一边又顽强地表达“青春无悔”。
记者:现在你的人生愿望,如果选一个词概括,又会是什么?
徐炳曜:享福。
1978年,随着发来的调令,我要去园林管理处上班。按理说,应该知足了,可我总觉得园林处的工作地方在上海郊县,还是和农村一样,思来想去,于是,我自作主张,去劳动部门报到。
劳动部门一开始当然不肯收,后来让我写下保证书:原来调回来时我是干部编制,现在回到工人编制,将来保证不后悔云云。如此折腾了一个月后,才终于落户,在轻工业局下面的人造宝石厂上班。
心心念念要回家乡,但真的刚回到上海时,我居然有点不习惯。上海是一座老工业城市,用人和管理上与外地不太一样。我在贵州上下班自由,上海上班早上8点不能迟到,下午4点不能早退。此外管理上也是如此,都有严格规定和程序,我太习惯吊儿郎当的风格,一下子有点受不了。
对我来说,厂里的活儿一切都要从头学起。我一开始学的是机修工,机修工是什么都要会一点,但什么都不太精。不得不说,从小呆在上海没出过门的同事,和我们这些出门回来的知青们相比,实在有点笨。我一年就把机修工的活儿都干下来了,他们好几年还是学不会,各方面都不及知青们老练,做事情想不到前因后果。平时聊天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。他们知道的少,太多东西没见过、没感受过、没想到过,聊起来觉得没劲。
上世纪80年代开始,陆续又有知青同学一批批回来,他们有的和我一样是工作调动。有的就在街道里弄混口饭吃。还有些属于现在所说的“啃老族”,根据当时的政策,先回来再说,靠父母养着。另有些则是生产队的“剩女”,也纷纷单身回到了上海。
一年后,我在厂里担任采购员。活干得不错,于是有人问我要不要入党。我当时觉得自己性格自由散漫,不够入党资格,怕拖人后腿,没敢递申请。
我从贵州回上海的时候,还觉得这座城市没有太大变化。90年代,忽然觉得城市的景观变得非常快,马路不一样了,建筑长高了,钢筋水泥,遍地开花。
与此同时,厂里的效益开始走下坡路。在叶辛的建议下,我们把厂房搬到了贵州,就是我上山下乡呆的那个镇宁县。当地的矿石本来就是特色,我们厂搬过去,照理说节省了各种成本,起初大家信心很大,把我们当作样板,希望能够带动一大批后续的厂也往西部地区搬。不过我们依然没有克服“水土不服”的种种不适现象,最终在2005年结束厂房,2007年和当地了断,以破产告终。
其实贵州省后来有个粗略的统计,90年代在那里的合资企业不管做什么结果都亏本,一旦不搞合作,独立干的,基本都有盈利。比如有一个生产氧化铝粉的厂,一开始与当地的酒厂合作,去参观的时候人人都很有信心,结果一年就亏损,后来被当地的民营企业买下来单独干,就盈利了。
当地人谈历史谈文化,那可以很有深度,但是干企业缺乏经验和感觉,还有待磨练。西部开发,给了知青们一次很好的机会,只是有的人抓住了,有的人抓不住。
现在我就拿着退休金,过着安逸的生活。2005年叶辛组织过一次知青35周年的聚会,安排在北京西路的云峰剧场,是知青们自己编排的联欢晚会。我把当时18岁的女儿带了一起去看演出。不同于其他联欢晚会的是,这场演出,知青可不是安分的观众,看到台上表演的熟人,会即兴跳上台,和演员们一起跳一起闹。当时大家都已是54岁至57岁的年纪,还有几位60岁的人。女儿回头很惊讶地对我说:“你们都是些半老头了,怎么还像长不大的老小孩一样?”我说:“我们那时就是这样。”
这就是知青之间的语境和默契。无论后来的人生路各自朝哪个方向走去,曾有过的那段岁月确实磨练了我们,使年轻人变得老练,完成了从不懂到懂的蜕变,并将这些深深地埋在了人生的足迹里。
如今已经是国庆60周年了。过去我们还曾数着粮票,现在社会的物质已经丰富得难以想象。我希望日子可以更美好一点、更长久一点,再多享受享受幸福的人生。
贝多芬说: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,它妄想使我屈服,这绝对办不到。
生活是这样美好,活他一千辈子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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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延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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